穿越到民国元年的日子里，我总是很喜欢往参议院里跑。整个京城，数这里的戏最好看，随便什么议案，服制啊，官制啊，连购吸吗啡要不要入罪、怎么惩处，都会吵个天翻地覆。
当然最好看的，还是国务员来参议院的日子。
照《临时约法》，总理及国务员除了就任之初要来议院宣布政纲外，遇有大事，参议院也有权传询该管的国务员。
1912年7月19日，新任总理陆征祥到参议院提交国务员名单。那时我正好不在北京，第二天看新闻，道是“陆总理昨至参议院，专为交际演说，不涉政事，议员大哗，对于新国务员，本可同意者亦转而不同意，颇有摇动总理之势”，他提名的六名新国务员，一个也没有通过。
外间风传，说陆征祥到了参议院，只讲了一堆琐事，什么“不吃花酒，不借钱给人”，一家总理，哪好在议会里只讲这些事？这个前清官僚，真是太颟顸糊涂啦。
后来我才通过关系拿到了当天的记录稿。陆征祥是这么说的：“鄙人在外国前后几二十年，于国中情形，多不熟悉，所有几次回国，总计不到一年工夫，鄙人偶尔到京，与一般有权势者向不往来，又不吃花酒不打牌不送礼，所以他们亦不与我往来，因之对于以前之政界情形，颇不了然，但鄙人虽久在外国，则此心则无时无刻不顾念祖国……”
要说陆征祥没什么具体政纲是事实，但以讹传讹，将之形容得如此不堪，可以看出参议院与舆论界对这届政府，真的也没什么好印象。
我的判断没错。7月29日，共和党议员谷钟秀等提议弹劾陆征祥。因为当天到院人数不足全额三分之二，弹劾案未能提出。不过弹劾案的文本我也拿到了，上面明写：“国务总理第一次出席参议院，然未闻有何政见，惟历叙其履历，能开菜单，不吃花酒，不要生日种种，支离猥屑之词，使全院面觑旁听，诧骇总理如此，实民国之羞，……试问参议院为何地，国务总理为何人，国务总理第一次出席参议院之时，以寻常交际视之，随意乱谈，非叔宝全无心肝，何以致此？”
从此陆征祥打死再不也肯来参议院，他手下的国务员自然也乐得不来。府院之争，此时就已如火如荼。
8月15日，武昌首义英雄张振武、方维在北京被袁世凯令执法处枪决。消息传出，参议院大哗，质问无论张方有罪无罪，怎可不经过法律程序杀人？立即要求大总统解释。袁世凯将事情推到黎元洪头上，黎元洪来电又说张方罪大恶极，原因不便公开。议员们转而将矛头指向总理陆征祥、陆军总长段祺瑞。
由于袁、黎都声称张方二人是以军人身份被军法从置，因此事情的关键就落在了直接向执法处下令的段祺瑞身上。据说段祺瑞将在8月22日到院说明此事。那天我也去了，几乎全北京的中外媒体人都到齐了，旁听席塞得水泄不通。
可惜段总长还是没来。来的是法制局长施愚。这不是火上添油么？可怜的施局长站上台去，还没开口，就有议员问他：“你是不是代表段总长？”“我们现在向政府质询为什么不依法律杀人？你有资格答复吗？没有？那就滚出去！”施局长再也站不住了，从礼堂侧门窜了出去。
没想到，第二天，段祺瑞出现在了参议院。我和大多数京城报人一样，万没料到段祺瑞第二天会去参议院。等我收到消息赶到参议院，又一次遭遇了水泄不通的局面，连大门都挤不进去，只能听前面的同行朋友报告议员彭允彝提出的三个问题：一、电报是否可以杀人？二、军令是否可以杀人？三、不经审判是否可以杀人？
段祺瑞怎么说？“老段不愧是军人，他也是一二三地回答。他说，一，电报为黎副总统所发，张振武在黎之管下，为黎有权可杀之人；二，戒严时军令可杀人，北京及各处常多兵变的谣言，小戒严令从未取消……”第三问最重要，怎么能不经法律程序就杀人？段祺瑞没有答，一说到戒严令，议场里就乱了，老段根本来不及答第三问……
不用这哥们儿现场解说了，我们都听到了来自议场内的声浪：“王八蛋段祺瑞，滚过来！”
我和旁边的人相视而笑。昨天听见“滚出去”，今天听见“滚过来”，民国初年的议会，真好听。
（摘自《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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