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萧春雷
摄影:陈新宇、郝沛
丝绸之路新疆段最宏伟的两座古城遗址,都集中在吐鲁番盆地,一座是东边的交河故城,一座是西边的高昌故城。它们分别是车师人和汉人的杰作。两座巨大的城池东西对峙,虎视眈眈,也让人疑虑,它们反映了什么样的历史?
我是黄昏时候来到交河的,忍不住想起唐人的诗句:“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交河故城是汉车师前国的王城,矗立在河床中央的一座高台上,四面悬崖,河水分绕,仿佛一艘庞大的航空母舰。交河故城的最大特点是,高台上密密麻麻的城墙、房屋、宫室、庙宇和街道,并非筑砌,而是掏挖出来的,建筑上称之为“减地法”,也叫做“压地起凸建墙法”。也就是说,这是一座挖出来的城市。城址最高处,中心大道北端的100座小佛塔和佛寺大约是建造的。夕阳为这座历经沧桑的空城洒上一层金色,像是满怀柔情的抚摸。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古城。穿行残垣断壁间,想到那早已消失的车师民族,竟充满怀念。
最早生活在吐鲁番建地区的可能是塞种人,接着才是车师人,他们都是欧洲白种人。据人类学家描述,车师人头颅偏长,面型较狭窄,眉弓比较突出,鼻子明显隆起且有鹰钩。车师国包括跨天山的前后两部,前部在吐鲁番定居,后部在博格达山北麓游牧,二者之间有“车师古道”联系,这说明他们是亦农亦牧的民族。车师前国有4000多居民,挖凿交河城这样庞大的工程,不知要耗费多少代人的心血。然而这是值得的,固若金汤的交河城使车师人得以保持六七个世纪的统治。
吐鲁番位于东天山地区的十字路口,为兵家必争之地。这里东通哈密,南接敦煌过来的大海道,西南下焉耆,西北有白水涧道通乌鲁木齐,北越达坂至车师后国。因为地近匈奴,车师一向是匈奴的附庸,协助匈奴控制塔里木盆地诸国,并袭击汉使。为了保证丝绸之路畅通,汉军多次征讨车师国,试图拔掉这枚钉子,匈奴则派军救援,史称五争车师。有时,车师人抵挡不住投降,但汉军一走,匈奴骑兵压境,车师复叛,没完没了。随风两面倒,这是小国的生存之道。
车师国最后落到汉军手里,并非因为战争,而是公元前60年匈奴内讧,统辖西边的日逐王率众万余降汉。同年,西汉在乌垒(今轮台县)设立西域都护府,管辖天山南北,郑吉为首任都护,这是西汉经营西域的全盛时期。汉朝随即将西域屯田中心从渠犁移至土地肥沃的车师,派戊己校尉率军屯垦,控制这一战略要地。
戊己校尉先驻交河,后转移到东部的高昌一带建堡筑寨,开垦土地,后来又在东南不远建柳中城。在很长的时间里,汉人与车师人分据吐鲁番盆地的东西两边。魏晋以后,中原丧乱,河西移民纷纷来到吐鲁番,高昌逐渐成为一个汉人聚集的商贸重镇。前凉置高昌郡。公元450年前后,逃亡而来的北凉沮渠氏想独占吐鲁番盆地,攻打交河城七八年,围城断粮,终于让车师人投降。失去了交河城,车师民族在历史上也失去了踪影。
高昌古城是新疆保存完好的最大古城。面积200万平方米,城墙周长5公里多。一进门,就有维吾尔族人驾驶着驴车载送游客,开始觉得小题大做,驶了一阵,觉得真应该以车代步。里面是完整的一座城市,分宫城、内城和外城,残存的民房、王宫、寺院、佛塔均为夯土建筑,风尘仆仆,仿佛才从沙漠里出土。这座汉戊己校尉府、前凉高昌郡城、麴氏高昌王城、唐西州城、回鹘高昌王城,阅历了吐鲁番盆地一千多年的烽烟。每座城市都需要一块墓地。古城西北庞大的阿斯塔那墓葬群,埋藏着众多干尸和内容丰富的殉葬品——绘画、泥俑、陶罐、契约和文书,多数用汉文书写,在考古学家看来,那才是高昌城的真正秘密。
高昌古城东南的鄯善县鲁克沁镇,是深入大沙漠的一块绿洲,汉军当年屯守的柳中城仍在,只剩下几堵残墙了,被维吾尔族人的土房包围。与厚实的汉代古城墙相比,现代的土墙脆薄得像道篱笆。柳中城扼守吐鲁番盆地穿过库木塔格沙漠抵达敦煌的大海道,东汉先后置己校尉、西域长史驻守。我知道大海道早已废弃,只想往大漠里多行几程,过最后一个村子老迪坎,却发现一条柏油公路直通沙漠深处,路上净是拉矿石的货车——在新疆,如今有矿就有路。我们的车停在大漠中,烈日灼灼,远处的地平线在蒸腾的水气中微微摇晃。当年那些戍守西域的汉军,凭一双脚板踏过茫茫沙漠,十天半月回到敦煌,真是九死一生啊。
西汉占领东天山后,有意打通哈密至玉门关的道路,既大大缩短里程,又避开了大沙漠,无奈当地人不配合。公元2年,戊己校尉徐普扣押了车师后王姑句,逼他开路,姑句担心日后要迎来送往,不堪重负,连夜逃奔匈奴,后被转交汉朝斩首。此事只好作罢。不久西汉就失去了西域,匈奴卷土重来。
东汉与匈奴继续争夺东天山。公元74年,戊校尉耿恭率数百人在车师后国屯田,是打入天山北麓的一个楔子,与屯田柳中城的己校尉关宠南北呼应。次年三月,匈奴出动两万骑进攻汉军,柳中城破。驻扎在疏勒城的耿恭挡住了一波波潮水般的攻击。匈奴阻断涧水,他命汉军掘地十五丈,终于得水;粮草断绝,乃煮铠甲和弓弩上的筋革而食。洛阳接到关宠的求援信,经过激烈争论,决定拯救这支八千多里外的孤军,等到援军收复车师,却发现守柳中的关宠早已战死,断定天山北路的疏勒城绝无生理,准备收军。耿恭早先派出求援的信使范羌苦苦哀求,总算分得2000人的一支部队,于最寒冷的正月翻越达坂。山道积雪丈余,行路艰难,但他们终于在一个深夜来到疏勒城。这支在绝境中坚守了近一年的残军,与援军相拥而泣。天明突围,他们一路又被匈奴骑兵追杀。《汉书•耿恭传》说:“发疏勒时尚有二十六人,随路死没,三月至玉门,唯余十三人。衣屦穿决,形容枯槁。”
疏勒城坐落在奇台县江布拉克草原的山坡上,背倚天山,麻沟河绕过城南和城东,冲出一条深沟,形成天然的护城河,居高望远,丘峦起伏,风光如画。可是,如果山坡上布满了匈奴人的毡包,霜天晓角,刀戟如林,恐怕瞭望者又是一种心情了。城内麦苗青青,田地里散落着灰陶汉瓦碎片。东北有片直径二三十米的洼地,青草特别茂盛,据说就是耿恭当年挖井处。
耿恭在疏勒城煮铠甲汤时,班超也在南疆疏勒(喀什)的盘橐城苦守。援军救出班超,因为当地军民慰留,他决定留在西域,这一留就是近30年。班超带着36人出塞,东汉朝廷后来又给了他1800名援军,就靠这点班底,他发挥杰出的政治、外交和军事才能,调动西域诸国军队征讨,从南到北,竟统一了西域!晚年的班超思乡心切,希望在西域出生的儿子班勇见见中土,上书朝廷乞归说:“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他如愿以偿,八月回到洛阳,九月就去世了。班勇颇有乃父遗风,日后重回西域守柳中城,平定车师前后部,重新收复西域,显示了卓越的军事才能,可惜后来蒙冤下狱。东汉经营西域,史称“三绝三通”,两次是班氏父子打通的。
汉匈大战的结果是,吐鲁番成了古代西域汉化程度最高的地区,大量内地军民聚集,高昌历代政权均与中原王朝来往密切。作为东天山的佛教中心,后来的高昌回鹘与喀什噶尔的伊斯兰教势力对峙数百年,与这种历史背景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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