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陈茁
这是个好问题。
按我的理解,所谓「消费主义」是指:人们普遍性地将自己的「幸福」定义在自己的消费行为以及这些消费品的「公共价值」之上。——也就是说,一方面,不消费、少消费的人是不幸的。你穿什么牌子的衣服、用什么牌子的手机、住什么地段的房子、开什么牌子的车,在我们这个时代极大地决定了你是不是幸福。另一方面,你的消费行为的价值如果得不到社会的认可,那么这些消费就是无意义的,你需要更多地考虑「别人认可什么」,而不是「我喜欢什么」。
说到这种消费主义思潮的本质,需要首先说清楚消费行为的不同功能。消费行为最底层的功能,是满足人们衣食住行的各种需求,也就是为自己的生活提供各种实实在在的便利。然而,随着物质生活的提升和丰富,对很多人来说这种需求已经不再那么迫切了。如今,相当一部分消费行为要解决的问题实际上是社会范围内的信号传递问题;也就是说,我砸锅卖铁也要开一辆宝马 X3 去上班,是因为我要用我的消费行为来告诉你们(以及我自己)一些关于我的事情:我有钱,我有闲,我有品味,我喜欢 XXX,我不屑于 XXX,等等等等。
这样释放信号式的消费行为又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主动进取性的。比如,我是一个有钱人,而且我想让别人知道这一点。那么,我就需要通过消费一些奢侈的商品来宣告这一点,毕竟,我家存折上有多少钱别人是观察不到的。另一种是防御性的。比如,我是一个有钱人,但我本来有很好的素养,保持低调不想露富。可偏偏这社会风气不好,每个人都选极奢侈的消费方式,月薪五千也人均苹果三件套。这时候如果我不防御性地消费一些月薪五千的人死活也消费不起的东西,别人就会觉得我穷,歧视我。这其实可以用一个博弈论模型来分析一下,容易证明:如果社会中大家都选择奢侈消费,那么只要我介意别人怎么看我,我必然也会选择奢侈消费。于是,全社会普遍性地选择一种超出自己收入水平的消费方式就构成了一个纳什均衡。
那么,为什么现在大家越来越倾向于反思消费主义了?这个原因很简单,但也很残酷,那就是在当今世界,人们对于未来的经济前景越发悲观。以前,作为一个穷人,我敢拼命消费去跟富人搞消费竞赛,根本上还是因为我们觉得自己现在只不过是透支未来的收入而已。因为大家都预期未来的收入会持续增加,那么,根据弗里德曼的永久收入假说(PIH),人们就有动机,以一种当下看很奢侈、但把长期收入放在一起看就还好的模式来消费。这也就是前些年以「轻奢」、「中产」为标榜的消费主义大行其道的根本原因。
然而,到了现在这年景儿,全球人民都在勒紧裤腰带过苦日子,无论是国家、机构还是个人,都对未来越发不看好,这时候再参加这种昂贵的消费竞赛,或者说花钱给自己贴各种身份标签,就变得非常非常不划算了。说白了,用消费行为向社会传递的各种信号归根结底都是商品,既然是商品,那么人们就有一个最高支付意愿。用博弈论的术语来说,如果绝大多数人都回归到了一种简朴的消费观念,那么作为一个原子化的个体,我也这样量入为出就是最优的。
社会思潮是纳什均衡。
出现这种现象。从根本上是因为我们的社会已经出现了一种「软阶级化」。阶级化,顾名思义,是指资源的分配出现了「唯身份」的问题。这种基于财富地位资源分配格局已经逐渐侵蚀到了社会的方方面面,大到升学、择偶,小到街上人们的一个眼神,都与这息息相关。而之所以这里要用一个「软」字,则是因为它不是印度种姓制度那样完全没有上升通道的硬阶级化,而是可以通过各种意义的「致富」来爬升的,爬升的难度也就是致富的难度。至于难度有多大,是不是越来越大,这里就不多谈了。
那么,消费主义与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是什么?首先必须说,「消费已是经济增长的核心驱动力」这句话就是有问题的。
关于经济发展的一个基本常识是:不考虑制度因素,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长期来看取决于资本积累(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和技术进步。其中需要着重强调,在我们这个时代,技术进步已经不是小作坊里的鬼点子、小发明了,而是需要真金白银砸下去,做十分烧钱、风险极大的研发工作。因此,一个国家想要达到一个很高的发展水平,要做的最核心的工作就是积累资本。
「要致富,先修路」,言犹在耳。
而积累资本,需要「节欲」。也就是说,无论是个人还是企业,甚至是国家,只要想有所积累,就必须克制即时享乐的欲望,克制消费。如果现在全国人民、大中小企业、上下级政府都疯狂地、无节制地消费,此刻大家一定是爽歪歪的,但最终这会让全社会欠下一屁股债。那么未来,我们的企业想要搞研发,我们的政府想要搞基建,我们的超市和饭馆儿想要开分店,让去哪里融资呢?
题外话:即使纵欲如美国,也有少数富人在本国的金融市场存了一大笔钱呢!否则,没有这些人当债主,他们的贸易逆差还会更大。
那么,为什么还要刺激消费呢?有这样几个理由:
第一,消费在某种程度上提高家庭生产的效率,从而间接地提高家户的劳动参与率、生产效率和人力资本积累。这话说着很玄乎,道理其实很简单:吃饱了肚子才能干活儿嘛。因为过去一年里我一直在忙活给自己的新家添置各种“facilities”,这一点其实我特别有感触:这些消费行为能够把我们从繁琐的家务劳动中解脱出来,才能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更好的状态去工作。
第二,更多的消费能够刺激生产消费品的企业去投资研发更好的消费品。这个道理很直接,就不多说了。
第三,在现在这个全球疫情肆虐、经济萧条的情境中谈论刺激消费,更多的是为了让企业活下来。前几天发过一个想法:
春节刚过那会儿,我家小区底商出现了大量的旺铺招租,一派肃杀萧索。但这还没到四月,一个个新的商业又都入驻了。肺炎对经济的影响是否是结构性的,取决于这个肺炎是否会长期持续以非爆发的方式出现。如果我们足够乐观,认为不会这样,那么肺炎就不会带来新的结构性问题。这时候,就必须有大规模的财政金融救市,目的也很简单,让企业活下来,活到我们咬牙挺过去的那一天。
本科水平的“经济学家”总说,就应该让不盈利的企业破产。这在经济出现结构性资源错配的时候是对的。但为什么不能放任企业破产?因为企业有涌现性质:它不是简单地把资源堆在一起,它背后的品牌价值、企业文化、员工之间的默契和熟悉,以及围绕着这个企业组织起来的产业链的子链,都有非常大的价值。
本科水平的“经济学家”总说,就应该让不盈利的企业破产。这在经济出现结构性资源错配的时候是对的。但为什么不能放任企业破产?因为企业有涌现性质:它不是简单地把资源堆在一起,它背后的品牌价值、企业文化、员工之间的默契和熟悉,以及围绕着这个企业组织起来的产业链的子链,都有非常大的价值。
这大概是必须要在这个年景儿去拯救企业的一个重要原因:企业并不等于资源的简单加总,因此,企业的破产本身就是一种资源的浪费。不过在正常时期,这种浪费并不大,因为那时候企业破产往往是因为确实没有能力赚钱了。但在特殊时期,普遍不能赚钱的时候,我们就要想办法帮他们挺过这个阶段。
另一方面则是金融层面的考量:企业与银行、企业与买了债券的人或者机构或者其他企业之间,都有着非常非常复杂的借贷关系。这种借贷关系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有限责任制下,一家企业破产,意味着这家企业在破产清算之后可以免除大部分对于其他企业、机构和个人的欠款。而这可能导致其他企业资金周转不畅,本来能活下来的企业也因此破产。就这样,一环一环,就有可能发生断崖式的塌方,一死一大片。如果你想要例子,不妨看看我们山东,近几年鲁北地区(滨州、东营)的那几家大企业的连环违约事件。
可以看到,消费促进的是「短期经济繁荣」,而储蓄才能促进「长期经济发展」。现实中我们当然希望两手抓两手都能硬,这就需要我们在消费与储蓄之间找到一个平衡:既为未来留出资本,又保证当下的经济活力。
然而,人们反思「消费主义」的结果是什么?应当说,人类历史上,消费主义大抵是伴随着「资本主义」带来的物质大繁荣产生的。在这之前,全人类的生活方式其实是高度宗教化的,也就是说,人们在种种由于物质不繁荣而产生的生活的苦难面前,选择了一种高度禁欲、高度精神化的生活方式。而这其实与现在很多年轻人对抗消费主义的方式很类似,也就是这个问题中提到的「低欲望社会」:原地躺平,与世无争,清心寡欲,爱咋咋地,只是没有信教而已。也就是说,反思消费主义固然减少了当下的消费,但它并不是通过增加储蓄在支出中的比重来实现的,而更有可能是通过降低人们挣钱的意愿来实现的——我又不想像过去那样买买买,那我还挣钱干嘛呢?无疑,从任何一个角度上说,这对经济发展都绝不是什么好事。
有中间道路吗?我觉得很难。我想说的是,现在我们遇到的情况是非常值得警惕的——发展经济学告诉我们,经济是很难在物质资本高度集中的时候实现高速发展的,而对于消费主义的反思,或多或少与此有关。因此,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调节收入分配的差距,尤其是通过税收的方式调节资本回报率过高带来的问题。我想,这也是十九大报告中把我们现阶段的主要矛盾改成「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句话背后的想法,「先富带后富」,大家都别忘了。
以上。
来源:知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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