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2日 星期二

iPhone 13生产线上,那些“淘金”的大学生们

 image

制造iPhone 13背后,非典型的大学生小时工和暑假工源源不断涌入富士康。他们的志向本不在流水线,但为了钱,要在那里待上几个月。这个错位的故事里没有内卷,也没有上升或下降,更像是一种真实人生的体验。见证过富士康流水线的年轻人们无一不告诉每日人物,他们喜欢钱和iPhone 13,却再也不想回到车间。

文 | 邬宇琛
编辑 | 金匝
运营 | 以繁

去富矿,淘金

没有年轻人真的喜欢富士康。

18岁的方晓童今年高中毕业,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还在学校时,她就知道富士康是“文化素质不高的人”才去的地方。这样的印象来自于一位高中老师,他常常会在班上苦口婆心地劝诫学生们:“现在不好好学习,以后就要去富士康打工。”

方晓童生活在山西晋城,学校不远处就是富士康科技工业园。1999年,富士康在这座城市落脚,流水线工厂和廉价劳动力捆绑在一起,这让有关它的故事大多带有一丝底层的灰色。

她从没觉得自己会和富士康3个字有联系,直到今年7月的一个下午,学校门口挤满了人,不只是家长,还有许多寻找暑期兼职的人,人群里,一张小卡片递到她面前,上面写着:“富士康招小时工,工资23元/小时。”

相比往年,这个价格更高。今年早些时候,受疫情影响,富士康在印度和越南的代工厂相继停摆,iPhone 13的相关订单回流至中国,6月起,富士康就以“疯狂招人”的姿态加码各个工种的奖金。

以今年郑州富士康IDPBG事业群7月11日的招工政策为例,入职满120天,除了工资,还可以带走6000-6500元的返费。到了9月6日,这一政策变为:入职满90天,就能拿到8700-9500元的返费。

人手不够,大学生小时工和暑期工自然受到青睐。因为门槛低,薪资高,即使是不喜欢,也并不妨碍越来越多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涌入富士康,将这里视为一个“淘金”的去处,一座可以短暂停留的“富矿”。

方晓童早有做暑期兼职的意愿。家里还有弟弟和妹妹要养活,但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工作,干的是体力活。她马上要进入的那所大学,学费和杂费加起来一年要七千多,母亲想过,让她去办个助学贷款——她是一位缺钱的大学生,“我对流水线的理解很模糊,但富士康至少钱多”。

她决定去富士康做小时工。按照工作8小时计算,23元的时薪,一天至少能挣到184元,如果加班,意味着挣得更多。

同样是7月,100多公里外的洛阳,读大二的学生郑蓉在58同城上看到了“富士康招募中心”的暑期工信息。岗位介绍说,这个工作能坐能站,一个月挣5500元,待到8月25日再离职,还可以拿到3000元的返费。

她至今还未完全实现经济独立,每个月家里会给她1000元的生活费,但这些钱只能满足最基本的开销,无法覆盖她网购衣服、化妆品的费用。她从大一开始就有打暑期工的习惯,之前尝试过打字员、促销员,每个月低至800元的薪资,并不让她满意,今年,她想要找一份收入更高的暑期工。

image

▲ 2020年,郑州某就业服务中心的双选会上,富士康的招聘要求与待遇。图 / 视觉中国

就读于农林经济专业的大二学生徐玟,也在今年暑假离开家乡平顶山,来到郑州富士康打工。放暑假前,一个大学同学告诉她,自己有亲戚在郑州富士康上班,可以内推入厂,一起结伴去打暑期工,推荐成功的话,亲戚可以拿到内推的600元奖金,这笔奖金之后会再匀一次,到徐玟这里,她能拿到150元。

除了内推奖金的吸引,徐玟也没多少选择,在郑州,适合大学生的兼职不多,租房子太麻烦,拖工资的现象也时常发生,但富士康不会。另一位已经两度进入富士康的大学生卢静印证了徐玟的话:“世界500强的好处在于,提供宿舍,也不会故意克扣你工资。”去年寒假,她来到富士康打零工,挣到了将近1万元才离开。

欢迎来到真实世界

需要承认的是,对大学生们而言,富士康有时候的确会给他们“像个学校”的错觉。

今年年初的一天,就读于大二的卢静坐在富士康摇摇晃晃的厂区班车上,想起了高中生活。拥挤的人群,无法站立的狭小空间,这和她放学回家时坐的公交车上的场景一样。下了车,她在人群中哈着白气,看看周围的环境才回过神来,这是富士康啊。

偌大的厂区,下班后人头攒动的食堂,以及不远处有商业广场,夜晚来临时,工人在路边喝酒聊天,这些片段都和大学生活十分相似。但这里并没有校园里的那些浪漫和自由,对大学生们来说,进入富士康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放弃幻想,面对现实。

从教室来到流水线,首先是一场来自身体的考验。郑蓉被安排给iPhone按颜色分类,一次迎来10个盘子,每个盘子里装着5台iPhone,她需要把10个盘子抱到自己的岗位上,将相同颜色的手机放到一起。

第一天结束后,她粗略算了下,至少搬了5000台iPhone。“干完活儿从车间出来,脚特别疼,当时我想的是,我终于理解人鱼公主变成人后,那种脚走到刀尖上的感觉。”郑蓉说。不仅是脚,搬动盘子时,她的手需要弯曲,从早晨7:50干到晚上7点后,因为长期维持这个姿势,她的手都很难再伸直——这都是在读大学时,她从没有经历过的对身体的捶打。

更重要的是,郑蓉的富士康之旅从一开始就充满不确定性。合同上的底薪让她疑惑——招聘网站上,这个数字是5500元,到了中介口中,底薪是4500元,而到了合同上,只有1900元。

200元入厂券的疑云也一直在她心中挥之不去——在园区门口时,郑蓉联系的中介告诉她,来应聘的人太多了,必须先花费200元购买资格才能被录用。当她进入宿舍后问室友,你们都是交了钱才进来的吗?室友给出否定的答案,她才明白,自己被骗了。

18岁的方晓童则被分配到检验iPhone 13手机壳的流水线上——用灯光照亮手机壳的其中一个部位,看哪里有刮伤或者异色。手机壳的后面贴了膜,膜上面会写着代表某条流水线的字母,任何一个部位没有过关,流水线线长都可以轻松地找到出错的工人。

这些在晋城富士康被检测好的手机壳将会流向郑州富士康,接受下一轮的加工和拼装。有一段时间,来自郑州的验收人员,会待在方晓童所在的那条流水线上检查产品,奇怪的是,几乎每天都会有非常明显的次品出现,导致整条流水线上的工人都会被验收人员和组长责骂。

“不管是新人和老人,一看到那种不良程度,就觉得这简直不可能发生。”大家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人针对他们这条流水线,往良品里掺了次品?

在富士康,管理者权限从大到小依次为干部-组长-线长,关于组长和线长不和的传闻在车间里流传得很广,大家开始推测,是有人在作怪。方晓童所在的那条流水线的字母标识是“C”和“D”,大家商量之后,线长决定将标识改成“E”和“F”,打那个“掺料”的人一个措手不及。果然,标识更换以后,流水线的次品数量又回落到正常水平。

没有人知道“掺料”的人是谁,那甚至可能是个假想敌,但这些见闻,让方晓童第一次感受到真实世界的复杂。

image

▲ 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工人。图 / 视觉中国


打捞出泥沙

钱赚得并不容易。淘金的日子,泥沙也一同被打捞出。

进入车间不能带手机,除了机械地工作,没有任何可供消遣的事情,方晓童觉得无聊至极,一天夜班结束后,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忍不住在微博写下一句话:“我的精神世界决不能被蚀成废铁。”等回到宿舍,她甚至会在百度上搜索“怎么在密闭环境里打发时间”,没人能给出答案。

她悄悄观察过一些和她同龄的女工,表面上,她们戴着口罩,一言不发,眼神里没有光,下了班就赶着去吃饭,但时间久了,她也发现,有的女工会在上白班时化着妆来,虽然戴着口罩作业,等巡逻的稽查一走,她们就会把口罩拉下来,露出化过妆的年轻面孔。方晓童还知道,有一位女工给自己报了化妆课,每次干完活就会匆忙离开,抓紧时间去上课。

作为一个毫无话语权的准大学生,在流水线上,方晓童做得最多的,是竖起耳朵听老员工们聊天:富士康跳楼事件的真实情况怎么样?哪个线长抛弃家庭和一个女工谈恋爱?

直到她的组长成为被谈论的对象。过往,方晓童一直觉得组长是个凶悍的女人,她曾用各种羞辱性的语言,将一位做了次品的老员工骂哭。但这一次,组长带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来到车间,起初她以为,是组长昨晚没睡好,并没有在意,直到后来她听工人们说,组长又被她老公家暴了,方晓童才意识到那些湖面下的暗涌。

卢静有一张年轻的脸,以及一双没有被物料长期摩擦过的柔软的手。在社交平台上,她是个会写读书笔记、画画、穿JK制服、看《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的女大学生,看起来和流水线格格不入。

第一次来富士康打工时,坐在卢静身边的男生突然跟她表白了。在枯燥且不停歇的工作里,大家不用动脑,每天除了聊天就是聊天,很自然地,一些情愫萌生了出来。卢静倒是很清醒,她告诉这个从许昌来的男孩:“你只是没人说话,所以才觉得喜欢我。”

那些闯入的人注定成为她的过客,因为她也只是富士康的过客,大学校园还在等着她。但她也知道,在流水线上,有太多被压抑的情感。她见过女厕所里用笔写下的故事,在富士康,这叫“厕所文化”,一个笔迹写道:“我喜欢上一个弟弟,但是他返费到手了马上就要离职,我要不要离婚跟他走?”另一个笔迹回复道:“离吧,我相信爱情。”

image

▲ 富士康的食堂里,工人们永远行动匆匆,吃完饭后飞快离开。图 / 视觉中国

没有别的出路

钱到底能够支撑一个大学生零工在富士康待多久?这是个问题。

富士康底薪低廉,靠的是加班和返费招揽人,这已不是秘密,但郑蓉没有想到,除了来的第一天按时下班外,没有一天是不加班的。和郑蓉一起进来的朋友有些坚持不住了,每天都在抱怨,想离开,郑蓉鼓励她:“再坚持一下,3000元的返费就要到手了!”

淘金的美梦还没实现,郑州暴雨来了。

7月20日,那一天暴雨达到了峰值,郑蓉晚上7:30下班,想坐班车回宿舍,整整等了1个小时,车也没来。她撑起伞想走回宿舍,瞬间,倾倒而下的雨水直接砸破了伞,最后,她是撑着孤零零的伞柄回到宿舍的。

第二天,郑蓉发了低烧,生理期也来了,疼痛难耐,她打电话向干部请假,干部没有准许。“今天肯定有很多人请假。”对方说。后来,她坐了40分钟班车到车间,向干部当面求情。那是她进富士康以来第一次流眼泪。

洪水带来的反应是多米诺骨牌式的,灾情之后,疫情也来了。园区里一度有传言说,郑州要封城,大家都慌了,年轻的工人们预想的最坏结果是,返费到手了,但是出不去了。同宿舍的一个大学生告诉郑蓉,自己叫了一辆私家车准备离开,富士康不值得这么待下去,郑蓉的朋友也走了,3000元的返费,她决定不要了。

撤退开始了,在灾难面前,自由的价值比返费要高。那段时间,富士康的园区里频繁响起行李箱的滚轮声,和7月初往里涌不同,年轻人们开始往外跑。那是郑蓉最纠结的时刻,要不要离开?她觉得自己被骗的200元,以及睡梦中都会疼的手臂,一定要用最后的3000元返费偿还,这时候跑路,就什么也拿不到了。

方晓童也开始经历一段磨人的时期。7月,晋城也下了场暴雨,富士康停水停电了,她所在的车间启用了备用电源,但只能用来维持流水线的基本运转,空调不能开。身上包裹着静电服,方晓童觉得自己快热晕过去了,尤其是上夜班时,车间里没有钟表,看不到时间流逝,她从没觉得一个晚上能过得这么慢。

方晓童开始意识到,在富士康赚一两个月的钱可以,但长期肯定不行。她怀着好奇心问周围比自己大的人,为什么能在富士康待这么久还不走?有人告诉方晓童,打工,还是这里待遇好;流水线线长给了她一个标准答案:“要干到富士康倒闭。”

还有另一个她听到的故事是,一位阿姨在富士康干了十几年,进来时是员一,在富士康,这是最低的职级,到现在,那位阿姨还是员一,“因为真的没有别的出路了”。

image

▲ 富士康员工宿舍内,一名男性员工坐在床上发呆。图 / 视觉中国

逃离

里边的人想出去,外边的人想进来。

方晓童和郑蓉在富士康度过暑假的日子,薪资已经越垒越高。离iPhone 13的发售时间近了,疫情却没有完全消退,郑州厂区给出的价格一路上涨,最高时规定,9月6日及之后入职富士康的工人,在职满90天且有效出勤满90天,可以拿到8700-9500元的返费,以及2000元的疫情交通补贴,介绍人还能拿1200元的奖金。

这和7月6日郑蓉踏进富士康大门时的薪酬已然不同,那段时间的人员流动也耐人寻味。尽管车间里的许多大学生可能待上几天就离开,但还是会有一大波新人涌入。有一天,方晓童所在的流水线上突然来了一名西南大学的研究生。她对此感到惊奇:为什么拥有这么高的学历,还来富士康?那名研究生告诉她,原本自己想去干一些其他工作,但富士康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后来,一名从教培机构离职的老师也去了方晓童隔壁的车间,“补课班不让开了,没收入,所以也来富士康了”。

在富士康,人永远是流动的,以至于无法准确分辨这里到底缺不缺人。一名有11年工作经验的流水线线长告诉每日人物,富士康永远不会缺人,只要工资一涨,来自各地的大巴车就会不断地往园区开,将人输送到这里。但临近7月底,方晓童要离职的时候,又有其他流水线上的工人传言说,富士康不允许工人们离开,因为依然没有招到足够的人。

原本,方晓童打算在7月25日离开,但中介告诉她,必须等拿到工资才能走。她有些生气,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地方,“当时我都想好了,即使是不发工资我也要走,大不了我不要钱了”。最终在线长的帮助下,她完成了离职手续。和入职那天一样,人潮从一个小房间里喷涌出来,汇成一条长队,方晓童挤在里面,完成了和富士康的告别。

8月底,约定发放返费的日子快到了,郑蓉去询问中介有关返费的具体事项,中介开始语焉不详。她去人资中心询问,工作人员告诉她,有返费的人会在一个名单上,而名单上面没有她的名字。

后来郑蓉才明白,3000元的返费,是返费工才有的,暑假工的返费,事实上是富士康发给中介的入职推荐金,实际上只有700元,而中介也并没有将这笔钱给到郑蓉。她当时觉得“又愤怒,又冷静”,这场从一开始就充满疑点的暑期兼职,最终以黑中介的骗局告终。

夏天结束了,方晓童陆续收到了几笔从富士康打来的小时工工资,她把第一笔发放的4000元给了母亲,剩下的3000多元留给了自己;郑蓉虽然失去了她心心念念的返费,但靠底薪和加班费,她拿到了5400元,和此前的兼职相比,这个数目也算高出不少;至于卢静,她两度前往富士康,今年春节也没有回家,为了留任奖金。拿到近1万元后,她给自己买了一台iPhone和一台iPad。

富士康关于返费的最近一次调整是发生在9月11日,离iPhone 13发售只剩3天,这笔钱降到6300-7000元。淘金浪潮里,能够拿到万元的大学生零工还是少数,但所有人离开的原因都很相似。郑蓉离开富士康时,尽管郑州下着大雨,她心里却感到兴奋,也觉得解脱:再也不用为那个不能实现的3000元返费忍受痛苦了。

方晓童离开车间前,听到一个女工也表达了要走的意愿,正是她心中想说的一句话:“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富士康了,不管它工资多高。”

image

▲ 2015年,从北京到郑州务工人员专列上下车的乘客。图 / 视觉中国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涉及人物皆为化名。)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