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白马啸西风》。

这台词，大概是金庸所有小说里，最绝妙的一句。

一句话，救活了一整部小说。

话说，这句台词，可能比小说本体还有名，还有力。

我猜有许多读者，可能没读完过《白马啸西风》，除了李文秀外，也不知道这部小说都有谁，但却知道这句话——类似于，许多在网上传颂朱生豪先生那句“醒来觉得甚是爱你”的，未必读过他译的剧；许多在网上传颂王小波李银河情书的，未必读过他的小说。

只因这句话确实意味深长，凝容了世间至理。

但为什么说，这句话救活了一整部小说呢？

因为最初连载版《白马啸西风》，根本没这句话。这是三联版修订，才改出来的。

这一出来，整部小说的主题都突然扭转。连带李文秀这个角色，光彩都出来了。

《白马啸西风》，三联版的剧情众所周知：

——白马李三夫妻皆亡，藏宝图被李文秀连白马一起带走了。

——李文秀被计老人收留，被计老人抚养长大，在哈萨克部族间长大。

——李文秀爱上了当地人苏普，但苏普的爸爸苏鲁克出于偏见，阻挠了这段感情。

——李文秀救了心计深沉的华辉（瓦尔拉齐），为他取出毒针，华辉教了她武功。

——李文秀救下苏普和其心上人阿曼，成全了他们的爱。大家一起去找迷宫。

——李文秀在迷宫遭遇华辉，得知华辉实是本族人，不容于本族，去了汉人那里学了武功；他的徒弟马家骏阻止了他毒杀全族。马家骏乔装成了计老人。

——华辉与马家骏同归于尽，李文秀救下所有人。苏鲁克的偏见也解了。

——发现迷宫之中实则并无宝藏，只是中原诸般寻常器物。“桌子、椅子、床、帐子，许许多多的书本，围棋啦、七弦琴啦、灶头、碗碟、镜子……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珍宝。”只因高昌国当年不肯臣服大唐，“野鸡不能学鹰飞，小鼠不能学猫叫，你们中华汉人的东西再好，我们高昌野人也是不喜欢。”于是将唐太宗所赐的书籍文物、诸般用具、以及佛像、孔子像、道教的老君像等等都放在迷宫之中，谁也不去多瞧上一眼。

——李文秀的师父与保护人都死了。她得到了部族的尊重与认可，但没有爱。她孑然一身，骑白马回中原。

终于：

“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三联版剧情很清晰。

而当初的连载版，说实在话，写得有点乱。

倪匡还是谁说过，原版李文秀这个人物，“不通”。

原版与三联版不同之处，包括但不限于：

——连载版的陈达玄，三联版改为陈达海。

——连载版的夜莺，三联版改为天铃鸟。

——连载版苏鲁克和阿曼们都遭了毒手，三联版都被李文秀救下来了。

——连载版迷宫里是有财宝的，三联版没了。

——连载版计老人即马家骏，其实有点鬼心思，三联版他单纯得多了。

——连载版李文秀甚至不无“阿曼死了，苏普又归我了”的念头，三联版李文秀也单纯多了。

改动之前，连载版《白马啸西风》，是个尔虞我诈、结局悲惨的故事：马家骏害了华辉，却舍不得宝藏，才留在原地不走；苏鲁克和阿曼死了；还涉及郑九思和他徒弟什么的一堆。很阴暗的一段情节。

所以结局是：

“迷宫是容易捉摸得多了。谁能想到，驼背的计爷爷只不过三十来岁？谁又想得到，一对本来情若父子的师徒，竟会翻脸成仇？大家受了无穷尽的苦楚，到头来终于一无所得，一齐丧身于迷宫之中！可是马大叔确实待我很好的啊。我师父也是个坏人，可是他待我也很好。苏普是很好的好人，但他只想到阿曼。”
白马的骏足带着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那可是一个比迷宫凶险百倍、难走百倍的地方……

看这段，熟悉的读者一定感觉出来了：

这不就是《连城诀》的感觉吗？

李文秀不就像被师父戚长发利用的狄云吗？

在原连载版故事里，李文秀其实有点像工具人。

她更像是用来见证华辉与马家骏恩怨的视角，目睹各色阴谋诡计，还一直想被动地等回苏普。

三联版里，李文秀是个好姑娘了，有了更多自主选择。

她不顾偏见，救了苏鲁克，也救了阿曼，成全了阿曼与苏普。

三联版的马家骏变得更单纯：他乔装改扮留在原地，不是贪恋财宝，只是惧怕华辉。最后他也是为了李文秀而死。

这就是神来之笔：

三联版给马家骏与李文秀之间，加了隐约的感情线。

马家骏没回答她的问话就死了，可是李文秀心中却已明白得很。马家骏非常非常的怕他的师父，可是非但不立即逃回中原，反而跟着她来到迷宫；只要他始终扮作老人，瓦耳拉齐永远不会认出他来，可是他终于出手，去和自己最惧怕的人动手。那全是为了她！
这十年之中，他始终如爷爷般爱护自己，其实他是个壮年人。世界上亲祖父对自己的孙女，也有这般好吗？或许有，或许没有，她不知道。

一点小改变，马家骏忽然就从原著一个藏头露尾的角色，变成了堪称男版程灵素的深情者。

而且三联版马家骏，要温柔得多。

原版里，夜莺鸣叫。马家骏曾跟李文秀说了这个故事：

“又有些哈萨克人说，这是草原上一个最美丽、最会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后变的。她的情郎不爱她了，她伤心死的。”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美丽，又最会唱歌，为什么不爱她了？”

马家骏情绪变动很吓人：

突然间又是脸色大变，大声说道：她这样美丽，为什么不爱她了？这几句话说得甚是突兀，又将李文秀吓了一跳。

而三联版里，夜莺改成了天铃鸟。而他的态度也只是：

出了一会神，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世界上有许多事，你小孩子是不懂的。”这时候，远处草原上的天铃鸟又唱起歌来了。

三联版里，马家骏对李文秀，是真的很温柔。

而我们也知道这段关于天铃鸟的对话，其实预言了他俩各自的命运。

这些改动之后，三联版的《白马啸西风》，整个格调都变了：

变成了马家骏隐约心爱李文秀，却不能表白。

李文秀心爱苏普，却终于成全了苏普与阿曼。

变成了大家追求的宝藏，其实到手成空；譬如高昌国知道大唐的宏伟，却终于不肯学。

命运一环套一环，每个人都命数无常，坚持着自己的坚持，于是走出那么个结局。

所以说，是一句话救活了一部小说。

连载版本的主旨下，李文秀是迷惘的：

她在旁目睹一切，深觉人心比迷宫更难捉摸，江湖比迷宫凶险百倍。仇杀完了，都死了，结束。

李文秀只好去江南，离开一段恩怨，又去迎接新的恩怨。

三联版改动后，李文秀从一个迷惘的旁观工具人，变成了一个足可与骑驴走天涯的郭襄并列的，深情又勇敢的女孩子。

她自己选择了自己的命运，选择了救助部族，成全爱侣，成了部族感恩的女侠，却也失去爱自己的人。

忽然就多出了命数无常，所爱非人的无奈，以及一份温柔的坚定。

结局时，她离开一片和睦的部族回去江南时，对这一切都有清晰的认知，这是她自己走的路，虽然执拗又凄凉、感伤又无常。

于是一句话点了题：

“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