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识猷:#世上神马研究都有# 一篇论文,关于快手上的农村女性。
农村妇女是一个社会关注度相对较低的群体,其生命历程中的角色实践大致可分为女儿、妻子、母亲、婆婆。这是一种以家庭为轴心、以照顾为特质的生存样态,在男性秩序中具有一定的弱社会可见性,即所谓“看不见的女性” 。
自新中国成立及改革开放的持续推进,农村妇女的崛起和父权的衰落成为必然趋势。
一方面,她们私人生活领域的权力发生了较大变化,集中体现为择偶、彩礼交换和分家等方面的自主性 ;另一方面,社会流动的“脱域”过程加速了父权制的衰落 ,打工潮将她们从家庭推向了公共领域。
然而,这似乎还没有完全实现对她们的赋权增能。在私人领域,农村妇女的权力具有短暂性 。在公共领域,由于年龄及受教育程度的限制,她们更多还是从自身家庭走向别人的家庭(家政服务),并没有完全摆脱“流动父权”的羁绊。
赋权是为改善社会“弱势群体”的生活状况而提出的概念,意在减低、扭转并消除社会主流对社会“弱势群体”的负面评价与歧视定型。
短视频时代,农村妇女借助各种社交媒体从幕后走向台前,开始营造属于自己的舞台。这无疑是对农村妇女的一种赋权形式,不仅增强了经济功能,提升了社会存在感,还强化了网络话语权。
▍农村妇女自媒体平台呈现内容
梳理130名有农村妇女特征的快手用户在2021年发布的1300多条内容,总体上可以归结为三大类型:
第一种主要呈现劳作的身体,即彰显一种勤劳、朴实、善良与实干的特质,这也符合社会大众对于农村妇女形象的期待,占比约40. 00%;
第二种主要呈现“情色”或“暴露”倾向的身体,占比约33. 85%,主要通过激发观众被压抑的欲望与潜意识,达到一种“虚拟在场”的满足;
第三种呈现自我贬抑的身体,主要通过自嘲、自黑、搞怪及卖惨等反向作用引发观众的猎奇心理,占比约8. 62%;
另外17. 53% 的视频内容为独白、风景、晒娃等。
▍乡村日常生活:传统农村家庭妇女形象
大多数农村妇女在快手平台上发布的视频为乡村日常生活,主要包括干农活、做家务、做饭炒菜、饲养家畜、缝制衣服及展示民间手工业艺等。“劳作不停”成为她们自我呈现的关键词。
“乡村利姐”是快手名副其实的头部用户,粉丝量高达1463. 8 万。她今年38 岁,是3 个孩子的母亲,家住河南合县普通农村,“做饭”是贯穿其所有短视频及直播的主题。
她身着朴实家庭妇女装扮,干净利落,技法娴熟,打卤面、炸糖糕、鸡蛋灌饼、槐花包子、猪肉春卷,甚至是汉堡、酸奶蛋糕、西瓜冻……几乎就没有她不会做的。
每次做完饭,利姐就高声喊上老大、老二(侄子)、老三、老四(利姐丈夫)、老五一起开吃……利姐在直播时曾告诉粉丝要用心、用爱给家人做饭,这样孩子才会爱吃,家庭才会幸福。她表示自己开始只是想满足孩子对食物的需求以及照顾生病的丈夫,自己最重要的角色始终是母亲和妻子。
社会大众心目中将妇女视为家庭照顾者的刻板情结并没有消除,利姐的表演正好迎合了这种大众的情感需求惯性,她也是大多数农村妇女在短视频平台上的缩影,她们通过极力打造勤劳坚韧、贤惠朴实、无怨无悔的家庭牺牲者形象来迎合观众对于中国传统农村妇女的想象。
正如一个高赞评论所说:“老四(利姐丈夫)娶了你,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这么好的媳妇,又会做好吃的,又能操持家里,在梦里也找不着啊……”
由此,农村妇女家务琐碎的视频有着广阔的社会市场,它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社会大众(尤其是男性)“失衡心理”的变相满足。
▍唱歌跳舞:性与性别化的女性形象
借助快手提供的自由舞台,许多妇女通过全新的性别实践打破社会大众对于传统农村妇女的想象。
她们的话语和身体一反常态,开始变得“自由放纵”,借助田间地头及屋前院后的乡野独特背景,一人或三五成群,唱着“低俗”的情歌,穿着“暴露”或凸显身体曲线的紧身衣裤,即便面对一些观众的“侮辱性”或“露骨”话语也显得镇定自如,继续取悦着网络观众。
“其实就和平常人上班一样,我固定每天晚上8 点上播两小时,内容就是唱歌和陪着聊天,这时候难免要表现得温柔一些,把我的观众捧开心了,他才愿意刷礼物嘛,但平时我都是很稳重的。”(CT1)
“最开始我们干农活都是真真正正地干,犁地、插秧、挑菜,结果累死了点赞数顶多500,现在穿得好看些(清凉性感)随便干点活,点赞量轻轻松松好几千。……拍视频就像打游戏,要有装备才打得好,我们的装备就是穿得好看。”(CT3)
日本学者三浦展在《下流社会:一个新的社会阶层的出现》一书中指出,上流社会的女性倾向于阅读、休闲与艺术,而下流社会的女性则更多喜欢“唱唱跳跳” 。
他或许没有觉察到在现实境遇中,这种“唱唱跳跳”并非一种阶层偏好,而可能是一种生存道义,因为身体展演是缺少社会资本的妇女唾手可得的生存资本,她们越是“身体越界”便越能吸引男性的目光,进而换取更多的经济来源。
▍搞笑自黑:构建夸张的女性形象
快手上有一些农村妇女以自我嘲弄和自我贬抑作为主要的风格,其短视频剧情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具有一定的怪诞性。这些剧情主要突出“以丑为美”,常常以一种夸大的手法将农村妇女塑造成愚昧、粗俗、刻薄、撒泼、贪婪、自私、物化、逆来顺受、不修边幅的反常形象。
“憨妹”的视频经常展现出被人欺骗和愚弄后还表示十分感激;“王四儿”的视频以吵架为主体,反复塑造出农村妇女的“泼辣”形象;“农村小妮”通过吃香蕉皮、吞芥末、吃肥肉、喝酒等获得过万点赞;还有的视频故意夸大女性的随地吐痰等行为。
农村妇女在短视频上的展演逻辑,其背后是一种对流量和粉丝数量追求的“幻象”,换言之,她们为了获得流量而主动迎合大众的猎奇与审丑心理,将身体作为一种消费品,同时不惜自我贬损以博得眼球,即便是面对满屏讥讽与恶评也表现得毫不在乎,因为她们遵循一种纯粹的行业法则———流量为王,所以能微笑面对一切。
“刚开始挣钱也不多的时候还会计较别人的目光,后面收益上来以后真的是完全不放在心上了。……我越大方地演,演得越夸张,人家越知道这只是表演。”(DZ1)
▍经济收入
农村妇女在快手上将流量变现的主要途径包括:(1)给商家带货赚取佣金,具体包括开通快手小店、通过短视频或直播宣传;(2) 直播间的礼物打赏,直播结束后可即时将礼物变现。
这两种途径都需要先通过短视频发布积累大量的流量。
这种经济收入在“实”背后更有其“虚”的一面。
一是短视频竞争愈发激烈,收入浮动性较大,博主们随时会面临“过气”的风险,必须绞尽脑汁设计视频吸引流量,这也使得农村妇女可能沦为流量的“客体”,难以摆脱网络事物“昙花一现”的宿命。
二是拍摄短视频对农村妇女来说是“打零工”,并非真正的就业,她们的经济收入被解读为是靠“唱唱跳跳”取悦男性获得的“打赏”,也被指责为“为了挣钱而毫无底线”,这与她们的丈夫靠“勤劳”和“汗水”换来的经济收入似乎是不对等的。
因此,农村妇女虽然创造了经济价值,但依然难以被家庭和社会尊重并承认。
今年是“王二妹”拍短视频的第四个年头,但粉丝量卡在10 万怎么也上不去。
据她说,之前为了增加播放量已经把自己的家长里短、人生经历拍了个遍,甚至“家庭大战”也“演”了几回,现在创意有点枯竭了。“拍普通生活日常根本没人看,而如果是拍吵架或是惊喜啥的,人家一看就说是有剧本,也不乐意看。”
“王二妹”的账号已经停更2 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她去学了美甲。“一方面是在累积视频素材,另外也是给自己以后留条后路。”(LD1)
▍虚拟的“中心感”与现实的“边缘性”
短视频平台使农村妇女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中心感”,如农村妇女快手主页上的讨论基本都围绕自身展开,她们经常作为主体回应关注者的问题,她们通常称呼自己的“粉丝”为“家人”,不仅从“家人”身上体验到被关注的感觉,更在其肯定和关心中找到了存在感。
乡村利姐说:“越来越多的‘家人’们关心我、牵挂我、在乎我,有时候我生病没有直播,‘家人’们会发私信问我怎么了,甚至是给我寄药,家人的牵挂让我非常感动。”
其他主播也有同样感触。“虽然明知道评论区有很多赞美和关心不是发自内心的……但我真的特别感动,这种感动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不管是不是虚情假意,至少有人在乎你。”(CT2)
但就像其短视频生涯的前景模糊和跌宕起伏,这种“中心感” 短暂易逝,在现实世界中表现得更加直观。
“有一段时间做得确实不错,去赶集街坊都说我是‘网红’,基本上每天都有人从市里开车过来找我合拍。现在流量不行了,一些难听的闲话也出来了。”“没有流量,人家当你啥都不是。”(LD3)
农村妇女短视频平台赋权后果呈现出一种看似中心的边缘性。
一方面,“乡村利姐”等打造传统形象妇女的中心感是建立在以家庭为中心而自置边缘性基础之上,粉丝更多的是对一种默默无闻家庭照料者、无私奉献的妻子和母亲角色的认同,而不是对作为女性主体性的认可;
另一方面,“农村姑娘艳儿”等塑造“性感”妇女形象的中心感依附于传统性别秩序基础之上。
这便形成了一种中心感与边缘性的矛盾,农村妇女作为社会中的相对边缘群体寄希望于网络带来的中心感和获得感,而中心感的获得又是以复演男性期待的角色和迎合男性偏好为前提的,这形成了一种凝视下的展演。
▍经济“接纳”与社会“排斥”
“乡村利姐”或许做梦也没想到,县委统战部领导一行专门探望了她,鼓励她立足优势,发挥影响力,通过网络平台把县名优特新农产品推介出去,鼓励她为家乡脱贫攻坚实现乡村振兴做出应有贡献。她还作为优秀代表被当地妇联邀请参加2021年黄河巾帼风采展示活动。
国家在场是对农村妇女在网络经济中发挥正向作用的承认,有的妇女还被赋予各种“精英”称号,这对她们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赋权。
然而这种承认还有拓展空间。
一方面,自媒体等短视频领域目前还是边缘性职业,相对而言属非正规经济,对从业者一般不设门槛,再加上农村妇女所处的“屈从地位”,她们通过网络劳动创造的价值很容易被矮化,常被解读为是通过“唱唱跳跳”“不务正业”而获得的“意外收入”,在社会合法性上会大打折扣。
“我对象不愿意在我视频中出镜,也不和别人说我是干这个的。原来拍视频收益可观的时候他没说什么,最近收益不行了,他就一直让我去找个正经班上。”(LD3)
另一方面,一些缺少社会资本的妇女选择通过“身体资本”吸引大众的关注,而这些妇女很容易被社会大众无限放大将其等同于所有参与网络视频的妇女,进而被贴上负面标签。
这也导致许多丈夫虽然享有妻子拍摄短视频带来的经济收益,但内心却担心周围熟人对妻子的评价会给自己家庭带来“不好的名声”。
“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是瞧不上我干这个,他怕别人笑话,说自己抬不起头,但毕竟能有经济收入,他也没办法……”(CT2)
她们在家庭中尚且如此,在社会中的处境可想而知。
大庆(LD2)从2018 年开始做短视频,到如今已经积攒有40 万的粉丝,不仅在家乡农产品滞销时为其带货,还顺势建立起自己的食品加工厂,吸纳了村里闲置的劳动力,被媒体称为“乡村守护人”。
当地政府本想复制大庆的成功,培育一批本土带货主播,但无疾而终。
村干部解释说:“看大庆拍视频顺眼是因为她已经成功了,村里别的大娘每天正事不好好做,就拿个手机琢磨怎么拍,被村里人认为是‘不过日子’的人,她们家里人不乐意了,很快就消停下来。”
农村妇女网络视频赋权呈现出一种“看见的看不见”,
网络视频平台助推农村妇女从家庭走向社会,然而,小社会的性别秩序和权力结构依然是现实社会的复制或投射,她们并没有形成一种“性别共同体”,虽然从“观众”成为“演员”,但却不是“导演”,更受到“观众”的凝视的形塑。
短视频非但没有实现话语平权以及撬动不合理社会结构,甚至在再生产传统女性形象并赋予其更大可见性的过程中强化了既有的权力秩序。
卫小将,黄雨晴.“看见的看不见”:网络自媒体赋权农村妇女研究[J].妇女研究论丛,2023(05):7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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