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日本人都在看一部电影,蜡笔小新剧场版的《大人帝国的反击》。
大反派建立了一个名为“20世纪”的乐园,但所有的元素都是80年代的。他们通过释放怀旧气体,让全日本的大人都放弃进入21世纪,而心甘情愿沉浸在八十年代。
日本人太怀念那段黄金岁月了。
曾任大藏省官员的行天丰雄就说,日本之所以陷于“失去的十年”,是因为政府宏观经济政策应对失当造成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日本都是全世界经济学家咬住不放的血淋淋案例。学界都在指责日本政府和银行反应太慢,日本银行官员有时参加世界会议,都会遭到不客气的诘问。
前美联储主席伯南克就曾对日本官员说:
你们是瘫痪动不了吗?要拿出罗斯福式的决心!
事实上,从1990年危机初现,到1997年海啸来临,日本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有所作为。甚至泡沫破灭后的几年,日本的劳动人口仍在增长。
路遥说,人生的选择,最关键的往往就是那几步。但在每个关键时刻,日本政府似乎都做了错误的选择。
这很意思。包叔给我找了几位当时话事人的回忆录,奇怪的是,从中央,到监管部门,再到日银,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尽职尽责了。
而且,他们都在干同一件事:
甩锅。
1990年6月,日本银行信贷机构局局长本间和机构处处长白川方明,被行长三重野康叫到了办公室。
行长交给他们一个任务,给日本银行制定对策,应对可能的金融机构破产危机:
为将来收拾烂摊子做好准备。
在这之前,日本上一次金融危机,还得追溯到整整六十年前的昭和年代。自家没有石头摸,局长和处长只能去欧美找法子。先是美国,后是欧洲。
他们结合了各国的经验,提出了日本处理金融机构破产的方案。方案的第一条就是,监管机构要稽查金融机构的贷款,对风险很大的要提前处理——哪怕报表上还没有资不抵债。
方案送到了当时的中央财政机关:大藏省。但对于日本银行的警觉和未雨绸缪,大藏省却高度戒备,方案被驳回。
此后,白川方明一直在吹哨子。他委托手下的年轻人们做了研究,发现未来十年银行有很大麻烦,必须投入财政资金。他们拿着这份研究,再次跑去说服大藏省。
但大藏省说自己也做了一个研究,结论完全相反。
1993年春季,日本银行试图最后一次说服大藏省,但大藏大臣宫泽喜一仍然将提案驳回。
多年后,已经当上日本银行行长的白川方明和前领导吃饭,他问,日本金融体系的转折点是什么时候,对方的回答是:
就是在1992-1993年,我们和大藏省斡旋的时候。
把吹哨人拒之门外的宫泽喜一,一年后成为了日本首相。他也有自己的回忆录。他说1992年8月,自己在轻井泽的研讨会上就告诉银行,政府要干预不良债权了。
但他被银行回怼了——轮不到政府出资干涉银行,媒体也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理由是这违背自由主义的市场经济原则。首相在回忆录里很委屈:
对此我也很无奈啊。
而反对首相注资银行的最重要的一位角色,是东京电力前董事长平岩外四。东京电力是对公共财政资金依赖最高的企业。
全程旁观了此时的白川方明,也不禁感叹:
真是讽刺啊。
日本长期通缩的故事里,楼市泡沫是最先破裂的。
当时所有人都知道楼市是堰塞湖。为了早些刺破泡沫,不止是银行上调基准利率,大藏省也向金融机构出台了政策,限制房地产融资。
但他们并没有把所有洞给堵死,比如住宅专门公司(住专公司)。
住专公司是以民间金融机构的身份出生的,但实际上的主导者是大藏省,专门做个人住房贷款。而大藏省也将其看做自家的后花园,比如为了利益分配,他们会会让官员提前退休,安排进体制外的住专公司。
这种潜规则,被日本人民叫作:
下凡。
开了后门的住专公司,住房贷款业务不断做大。最高的时候,他们将七成的贷款额给了地产商。他们将本该刹车的日本楼市泡沫,推向了更高。
这已经不止是蚁穴了。1992年夏天,日本四大报纸上关于金融系统不良债权的新闻铺天盖地,住专公司里资历最深的日本住金专,出现的次数最多。其背后的三和银行,是日本主要的银行团。
同样押注房价和地价的,还有政府系统内的农林系金融机构。农林系,有点像我们的农村信用合作社,是由农林水产省监管,本来应该为农业融资的机构,也没能挡住房地产的诱惑。
而因为政策对农业的袒护,农林系获得了融资的特权,甚至成了住专公司的上线。
然而危险来临时,政府选择了保护农林系。1995年开始,七家住专相继破产。但大藏省却用公共财政补贴,为农林系擦屁股,结果就是负债超过一万亿的农林系连本带利地全身而退。
对于这笔糊涂账,政府没有公示,打算蒙混过去。但很快却被媒体发现,引发民众抗议。
时任首相宫泽喜一辩称这次事件是出于“保护农民利益”,但大藏省出身的他,已经陷入了塔西陀陷阱。
在失去公信力之后,无论做什么,是对是错,都会被骂。
一片骂声中,日本政府做事就开始畏手畏脚了。
此后的日本政府,做事战战兢兢。
1995年财政刺激后,第二年出现了极其短暂的经济回温。但紧跟着,新上台的桥本内阁,一边推行金融大爆炸改革,试图以宽松激活金融市场。但另一边,他们却在收紧财政政策。
他们提高了消费税。甚至干脆连所得税减税也取消了。
普通家庭的生活压力,在那时候陡然爆棚。如果说,房地产暴雷只是急诊;不合时宜的财政收缩,则直接把日本送进了ICU。
氧气瓶一挂,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对于在平成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来说,错过,就是一辈子。
一番神操作下来,不仅金融改革无果,迫于压力,财政也只能转向宽松。日本在新世纪来临前,一脚跨入了通货紧缩的鬼门关。
目睹了全程神操作的伯南克,据此提出了新的学术理论:
财政悬崖。
意思就是说,说如果政府如果大幅削减财政开支,或是增税,就算实行财政刺激,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后来,伯南克就写了篇论文,在他看来,日本银行当时就应公布一个3%-4%的通胀目标,以决绝的姿态对抗持续通缩。
1997年,真正的海啸来了。
在白川方明看来,真正摧毁日本整个金融体系的,是1997年末的那场浪潮。它的标志性事件,是三洋证券的贷款违约,堪称日本版的雷曼兄弟。
三洋证券之后,是北海道拓殖银行,紧跟着山一证券、德阳城市银行……多米诺骨牌倒下,已经没有人能让这一切停止。
直到1998年9月,美国担心日本坏账再不处理连累自己,开始对其施压。
时隔6年之后,一笔近2万亿的财政资金,终于注入满目疮痍的市场。之后,财政资金注入总额超过30万亿。
但这一次,是真的晚了。
上周,西安地产圈热传一个房产销售丢工作后,下海拍片去了。
我打听了下,这竟然是真事。
包叔说,这一幕他非常熟。他观摩过大量的岛国电影,充分了解日本泡沫破裂后的民间风俗。
日本长达二十年的通货紧缩,大概是在安倍内阁主政后划上句点的。
一个直观的数据是,在2018年,日本大学本科生的就业率已经超过77%。已经回到泡沫经济破裂前的水平。
安倍选择用激进的货币政策,灵活的财政政策,刺激民间投资的增长战略。他竞选演讲时喊出的slogan是:
让日本印钞机开足马力!
把试验性质的激进救市政策作为筹码,安倍赌赢了。
克鲁格曼说过,面对通缩,更应该做的是影响人们的预期,拉响发车信号:
上车坐稳,老司机要踩油门了。
在宏观经济学中,有个菲利普斯曲线。意思是通货膨胀率上升时,失业率就会下降。在伯南克等学者看来,需求不足带来通货紧缩,而通货紧缩和经济停滞,是因果关系。
安倍货币政策的设计者是内阁官房浜田宏一,一位“通货再膨胀理论”的坚定信奉者。
通货再膨胀的灵感缪斯是伯南克,他自称为大萧条狂热爱好者,也凭着给大萧条做复盘,收获了诺贝尔奖。
伯南克说,自己对大萧条的兴趣,根源在于小时候外祖母给自己讲过的生活经历:
娃,那时候的日子是真苦。
带着孩童时期的追问,伯南克这一琢磨,就是大半辈子。他写的第一本书,讲的是政客和中央银行家如何制造了大萧条。
后来,美国人把论文写在了日本的伤口上,有了克鲁格曼“流动性陷阱”,有了伯南克有了“金融加速器”……
美联储还有十几个经济学家对90年代的日本做了一次模拟。结论是如果日本央行在泡沫破裂后尽早大胆降息,日本就不会陷入通货紧缩。他们的方子是:
在限定时间内,使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协同发力。
2006年,伯克南上任美联储主席,屁股没坐热就赶上了次贷危机。吸取了日本的教训,伯克南出手相当果断。
多年后,伯南克也写了自己的回忆录,有很多内容是吹捧自己,他说自己不过是该出手时就出手,让他战胜危机的是:
行动的勇气。
但那一次,被嘲笑了20年后的日本人,终于有机会对美国人恨铁不成钢了,次贷危机,其实不过就是美国版的住专公司危机。
退休后的白川方明在回忆录里说,很遗憾,美国次贷危机前,并没有国家真正吸取日本的教训:
人类除非真正经历危机,否则很难将他人的教训作为前车之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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