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1日 星期二

《金瓶梅》里的人是如何谋生的


《金瓶梅》的故事源于《水浒传》。后者是绿林好汉的世界——打虎、倒拔杨柳、打家劫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作者关注的是好汉们的“非凡”人生,对普通人没什么兴趣。在《水浒传》里,被一笔带过的西门庆、潘金莲、王婆、郓哥们,在《金瓶梅》里却是主流,构成了市井百态。
《金瓶梅》的地点,是山东清河和临清,《水浒传》里的武松故事,却发生在山东阳谷。人物、故事都是移植的,为啥要改地点?答案也许很简单:在阳谷,西门庆创建不了他的商业帝国。明代,临清才是繁华的漕运码头,才有故事。
所以,《金瓶梅》的世界里,有做小买卖的,说媒拉纤的,开店的,上层也在卖官……全民皆商,这是一个喧闹的商业空间,传统的乡土生活消失了。
王婆开茶馆,还兼职媒婆、卖婆、牙婆,“马泊六”……买卖人口、拉皮条,什么钱都敢赚。潘金莲一叉竿打到西门庆,她想着钱来了——又是“挨光计”,又请潘金莲过来,最后又建议毒死武大……一共赚了多少呢?西门庆一次性给她10两,还有一套送终衣裳,以及每次幽会打酒买肉赚差价,前后也超不过20两。
为了这点钱,赔上一条人命,真让人唏嘘。
西门庆死后,吴月娘让王婆带走潘金莲发卖,她要价105两,最后只给了月娘20两。可惜,这笔横财,她来不及消受,就死在了武松刀下。
以贪财始,以贪财终,王婆也算死得其所了。
古语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传统的乡土社会,发财的机会太少。《金瓶梅》里,空气中处处荡漾着金钱的气息。
王婆的同行有薛嫂、文嫂、陶妈妈,还有李瓶儿的奶妈冯妈妈,李瓶儿要死了,她还忙着给西门庆和王六儿拉皮条。她们能说会道,最懂客户心理。第7回薛嫂向西门庆介绍孟玉楼,首先说:她手里有一份好钱。南京拔步床两张,现金就有上千两,四五箱子家私……最后才说年龄长相、弹一手好月琴。
拔步床,又叫八步床,是中国传统家具中体型最大的一种床。
娶了孟玉楼和李瓶儿这俩有钱的寡妇后,西门庆又开了当铺,缎子铺,发达起来。当初张四舅想让玉楼嫁给尚举人,但玉楼选西门庆,一是西门庆一表人才,二是商人比读书人更受欢迎。
这算不算读书人在商业时代的溃败?金钱就这样影响了择偶,也重塑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书里还有一个应伯爵,他是一个妙人。绣像本第一回里他就出场了,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口齿生香,有他,里里外外都充满快活的空气。曹公笔下的王熙凤,跟他一脉相承。
这天,应伯爵去找西门庆——
西门庆问:你吃饭了没?
应伯爵不好说没吃,说道:“哥,你试猜。”
西门庆偏说:“你敢是吃了?”
应伯爵掩口:“这等猜不着。”
西门庆笑道:“怪狗才,没吃就没吃,这等张致?”便叫小厮盛饭。应伯爵说:不然就吃了来了,有件稀罕事,想赶紧说给你。一个叫武松的打死了老虎,咱去看热闹吧?又说:咱不如去大街上酒楼上坐着看?于是,二人便手拉手吃喝看热闹去了。
每看到这里都会忍不住微笑,应伯爵的谐音是“应白嚼”,人家就该吃这碗饭。
西门庆当了副提刑,买了王招宣家的犀角带。伯爵连声夸赞:哥,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的不值钱。这水犀角号称通天犀,是无价之宝。整个京城都找不出来呢!太监送来几盆花,他说花好看,花盆更好,是“官窑双箍邓浆盆”,花钱都买不到呢。他偏懂这些。
当了官的西门庆,吃喝都上档次了,有应季鲜物,还有鲥鱼。伯爵也沾光:蒙哥送了两尾好鲥鱼给我。我送了一尾给家兄,剩下的那尾……放在磁罐里,一早一晚吃。来了客人,蒸一碟上去,也不辜负哥的盛情。“吃到牙缝里都是香的”。
幸福是相对的,源于“我有,你没有”,没对比就没伤害。作为清河县土豪,没应伯爵这样的人凑趣、抬轿子,西门庆岂非锦衣夜行?应伯爵离不开他,他更离不开应伯爵,这就是帮闲的商业价值。
在传统农业社会里,应伯爵这样的,是人人讨厌的“寄生虫”。但在商业时代,脑子和口才也是资本。应伯爵的“帮闲”,其实也是一种新职业——
除了抬轿子、捧哏,还帮李三、黄四向西门庆借贷,拿回扣;在货商和西门庆之间讨价还价,抽个头;撺掇西门庆包养李桂姐,拉他去院里混吃喝;给西门庆找伙计,贲四和韩道国,都是他介绍的;还当交易担保人,提供信任背书……处处都离不开他。
《金瓶梅》堪称明代中叶的浮世绘——摇惊闺叶的货郎,箱子里有脂粉、花翠、汗巾,还有新鲜菊花。第23回,跟西门庆好上的来旺媳妇宋蕙莲,就买了两对髩花大翠和两方紫绫闪色销金汗巾儿,一共花了七钱五分,相当于现在的400多人民币了。
还有走街串巷的磨镜老叟。孟玉楼和潘金莲让来安提了大小八面镜子,又抱了四方穿衣镜过来。老叟磨好了不走,站着抹眼泪:我儿子爱耍钱,把妈妈气病了,一心想吃腊肉,讨不到……玉楼给他腊肉和饼锭,金莲穷一点,只拿得出小米和酱瓜。
中国风俗百图之明代磨镜
不过,结尾有点出乎意料。来安说:你们被骗了!他家妈妈是个媒人,昨天还在大街上走呢。算了,给他就给他吧,也是他的造化。
喜欢历史演义和英雄传奇的,可能读不下《金瓶梅》。可是,这才是真正的小说——有人群,有众生,有生活,有生命恣意生长。
绣像本金瓶梅,开头写“酒色财色”最害人,其中“财色”尤为厉害。没钱的,无限凄凉,“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有钱的呢?“富在深山有远亲”,颐指气使,拥有一切。
钱,最考验人心,但未必败坏人心。人心难道不是亘古如斯?不然孔子也不会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金钱是中性的,没有善恶。它让人堕落,也给人尊严及自由。
所以,《金瓶梅》的世界里,虽然人心浮动,乱七八糟,但换个角度看,浮动意味着自由,意味着一个自在、饱满的民间世界。这个世界,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在混乱中孕育可能。
在这个世界里,只要肯想办法,每个人都能活下去,甚至活得有滋有味——
武大卖炊饼,是小本生意,在金莲的帮助下,也能典一所严谨的院落。王婆喊金莲过去帮忙做送终衣服,武大还让金莲拿出三百文钱,给王婆买酒。在紫石街,虽不是富人,但也衣食无忧。
捉奸的郓哥呢?书中说他靠在酒店里卖时新果品度日,是水果小贩。事发那天他挎着一篮雪梨,到处找西门庆。这小打小闹,也能养活自己和家中老爹。
除了帮闲,还有妓女、小优、女先生以及理发的。西门庆拿50两银子梳笼了李桂姐,每月20两包养;李铭们卖力供唱;郁大姐是盲女,会唱很多曲子;青楼里还有穿蓝缕衣的“架儿”,拿瓜子零食献给西门庆,西门庆便赏一两块银子;有穿青衣的“圆社”,陪西门庆和李桂姐踢气球,一下午赚一两五钱银子;还有小周,提着工具箱给西门庆和官哥梳头理发。
靠自己的本事挣钱吃饭,一点也不丢人。让所有人都能活下去的,才是热腾腾的人间,这是生命的权利,也是最大的慈悲。
第58回,西门庆、乔大户合伙开绸缎铺,雇了韩道国、甘出身和崔本做伙计。三方批了合同,应伯爵是保人,利润分配:西门庆三分,乔大户三分,其余三分由伙计均分。
这已经是股份制的雏形了,乃民间自发形成,不是圣人或皇上设计的。我们总以为,《金瓶梅》的世界里,传统道德崩塌,新道德尚未形成,人性一片荒芜。但设想一下——如有足够的时间,没有权力的干预,规则会不会自然生长出来?不道德的人,会不会组成有道德的社会?
亚当·斯密就推崇自发秩序:个人在经济生活中只考虑自己利益,但受“看不见的手”驱使,通过分工和市场,是可以做到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他相信:市场可以孕育道德,道德可以自然生长。
《红楼梦》第22回,宝玉去看宝钗,黛玉不开心,宝玉安慰她:“你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宝玉这是劝黛玉:咱俩的关系,可比宝姐姐亲多了。关系分远近,这是典型的儒家伦理——来自宗法社会,适应“差序格局”,以血缘论亲疏。
所以,传统的道德体系里,有亲人、熟人的位置,却没有陌生人的位置。那么,进入社会要跟陌生人打交道怎么办?就想办法“拟亲化”,把陌生人变成自己人。
一开头“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吴道官主持结拜:“桃园义重,众心仰慕而敢效其风;管鲍情深,各姓追维而欲同其志。况四海皆可兄弟,岂异姓不如骨肉?”西门庆的伙计、小厮、丫鬟都喊他“爹”,吴月娘是“娘”,一派温情脉脉。
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这是想通过模拟血缘关系,在陌生人之间建立信任。然而,在《金瓶梅》里,结义兄弟、西门庆和伙计们,其实还是生意伙伴。在金钱面前,这种模拟的亲情,松散脆弱,绝对经不起考验。所以,西门庆一死,走的走,背叛的背叛,人情世界轰然倒塌。
商业社会是陌生人的社会,陌生人之间既有合作,又有界限,传统道德真的无能为力。
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跟小叔通奸,被几个好事的街坊捉去报官。韩道国求应伯爵找西门庆通融,王六儿被放出来了,好事者反被衙门打了一顿。家属们又凑了40两银子找应伯爵帮忙……应伯爵这个人,居然两头吃,还吃得从容利落,啧啧。
这件事写得花团锦簇,有处趣笔:这些好事的人,分别叫“管世宽”、“车淡”、“游守”和“郝贤”,都被打惨了。对王六儿和小叔这事,兰陵笑笑生的态度很明确:“关你屁事”,这在传统乡土社会是不可能的。
这符合现代社会的“群己权界”——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严格分清,我是我,你是你,别用你的标准绑架我。简言之,是“关我屁事”和“关你屁事”。
《金瓶梅》的世界,真是繁盛。袁宏道说得对,这本书确实满纸云霞,有无限烟波。
写出这样一本书的兰陵笑笑生,我们却几乎一无所知。很多人认为,他应该生活在明嘉靖到万历年间,这也是《金瓶梅》故事的背景。
彼时,大运河开通漕运,商业经济空前繁荣——北到北京通州,南至江南,有数十个漕运码头。北方的棉花运到南方,南方的稻米、丝绸等也源源不断来到北方,临清正是其中的重要枢纽。
(明)仇英《清明上河图》局部
书中有大量的南方货物和江南方言,因此有人说兰陵笑笑生该是江南人士。可是,书中的山东土话更多,所以,作者也可能是北方人,不过经常去南方。
南方代表富裕和时尚。孟玉楼的拔步床,是南京的;黄四为答谢西门庆,送来四样鲜物:一盒鲜乌菱,一盒鲜荸荠,四尾冰湃的大鲥鱼,一盒枇杷果,也来自南方;一次,郑爱月从西门庆袖子里掏出了紫绉纱汗巾儿,上栓着一副拣金挑牙儿,正是西门庆的扬州船上带来的。
生意做得最大的,当然是西门庆。
他有生药铺、绸缎铺、绒线铺和典当铺。绸缎、绒线自然从南方贩运。绸缎铺在第59回开张,亲朋好友都来贺喜,当天就卖了500多两银子,西门庆满心欢喜。彼时,官哥刚死,他真是务实的商人。
都说西门庆贪淫好色,为富不仁,其实他很有经济头脑,精明干练。
第16回,西门庆正跟李瓶儿厮混,玳安来报,说有三个川广客人有货卖,他却不急:满清河县,我家铺子最大,他不卖给卖给谁?第77回,花大舅来找西门庆,说有无锡米,客人因冻了河,要卖掉回家。他拒绝,因为冻河都没人要,解了冻大量米来了,肯定跌价。
临死时,他给女婿陈敬济交代家底:缎子铺5万本钱,绒线铺6500两,绸绒铺5000两,印子铺2万两,生药铺5000两,再加上其它七七八八,大概一共10万余两。按保守的1:600折算,相当于6000万人民币。
西门庆是那个商业时代的代言人。
教科书上说,明代中叶以来的商业经济,是资本主义的萌芽。但是,一种新的社会形态,需要多重合力——欧洲资本主义的兴起,富人阶层功不可没:有独立的文化追求;联合一切力量,跟王权拉锯,为自己争取政治空间;推动工业革命。
显然,西门庆这届不行。
他的财富积累,一是靠娶有钱的寡妇;一是低买高卖,长途贩运,没什么技术含量;一是官商勾结,靠权力发财。他当了蔡太师的干儿子,做了副提刑;送蔡状元们银子,后来,蔡状元当了巡盐御史,让西门庆早支了一个月盐引;还贿赂税官,偷税漏税。
靠钻制度的空子,催生不出独立的富人阶层。他也没什么文化追求——盖房子、做官、赚钱、泡女人,是他所有的理想。《二刻拍案惊奇》里说徽州人:“乌纱帽、红绣鞋,一生只这两件不争银子,其馀诸事悭吝了。”说西门庆也很合适。
指责西门庆们堕落,欲望泛滥,导致了明代的灭亡,听上去没毛病。但西门庆们其实也普遍缺乏安全感的——商业经济发达了,制度还是老样子,商人的权利没有任何保障。他马不停蹄找女人,也是焦虑的体现。
第18回,西门庆的亲家陈洪被弹劾,女婿女儿连夜带着家私投奔西门庆。他赶紧去东京疏通关系,李瓶儿也不娶了,花园也不盖了,紧闭大门,惶惶了一个多月。这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贾政,被宣进宫后,贾家上下也皆惊惧不安,待听到是元妃才选风藻宫,才放下心来。
卡尔·波普尔说:“未来是开放的,由我们所有人决定……但是,我们能做什么,又受限于我们的理念与希望,我们的期盼与恐惧。”被恐惧和焦虑折磨的人群,怎么决定未来呢?
在帝国权力的阴影下,不管是资本主义萌芽,还是民间社会的丰饶、西门庆的财富,甚至钟鸣鼎食之族,都难以持久。
《金瓶梅》和《红楼梦》,一个写土豪,一个写贵族,却都“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这是一种苍凉的末世感——每个日子都摇摇欲坠,每颗人心都焦虑不安。
所有的繁华,所有的荣耀,不过是春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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