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19日 星期二

一份鱼饭的接力

作者:陈晓卿
那天,我转发了一个关于潮汕鱼饭的帖子。一个东北小弟看后夜不能眠,遍寻某宝也找不到卖家,于是后半夜给我打电话,一通哀求。善良的我,为了满足他的心愿,决定第二天找阿部试试运气。
阿部是我的一个小兄弟,潮汕人,在南方都市报上班。阿部一米八七的个头,一点都不像个南蛮。在广州,除了做记者,他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民谣爱好者。广州群众经常会看到一个大个子背着吉他,疾行在广州大道上,看到哪家写字楼亮着灯,便停下来,驻足调弦。不一会儿,左小祖咒式的歌声就会在街区上空飘荡。直到楼上一副老板长相的人下来,掏出几张纸币:“英雄,我让他们加班确实不得已,现在新常态,你懂的……”总之,阿部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灵魂歌手。
大概从去年起,阿部的生活有了变化。经常唱上半个小时也没人给钱,还遇到过讨薪的,让他掏光了身上所有零钱;还有一次,楼上的白领直接下来,说要跟他去诗和远方……于是,他在怀疑自己的纸媒职业之后,开始怀疑自己的爱好,并且毅然决然地开了一家卖潮汕牛肉丸的网店。毕竟要养家糊口。
接到我电话时,阿部正在汕头进货,显得十分不耐烦:“好了好了,我负责给他寄。但一定告诉他,货物到达4小时之内必须吃完,否则鱼饭就不叫鱼饭了。”
潮汕鱼饭
鱼饭这东西,是一种典型的地域美食,非常难以运输。它本来是潮汕海边穷苦人家的吃食——因为没有粮食,只能拿腌鱼作主食。所谓“鱼饭”,就是用盐水把不剖膛的海鱼,用淡盐水腌起,然后放入浓盐水煮熟,自然冷却。最常用的鱼是巴浪鱼,便宜,一拃多长。腌鱼的人每四个小时给小鱼翻个面,这样鱼肉渗下的汁水会在鱼皮内部形成一层均匀的鱼冻。那种鲜,可能是北方人一辈子都无法体验的。盐水的浸渍,促进鱼肉中本来甜度的缓慢释放,形成独特的鲜甜,最著名的鱼饭产地是饶平的汫洲,那里也正是阿部的发货地。阿部反复交待,这是刚刚做好的真正柴禾烧的鱼饭,他用了急冻,分了两份,一份给我,一份给我的东北朋友,应该第二天一早就能收到。
无限期待。其实,作为一个北佬,我是第二次吃鱼饭才真正爱上它。头一次吃,口腔传导到鼻腔的腥气差点把我掀了一个后空翻。“你们居然吃这么腥的东西?”我问旁边被称作潮汕民间饮食教父的张新民老师。张老师笑笑说:“潮汕是中国美食的孤岛,许多东西外地人都没有办法欣赏。而汕头人却爱它到死。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滋味比鱼饭更美。如果让我打一个比方,我认为它像一个成熟女人的味道。”所谓成熟女人的味道,非常容易让人联想,那种不易觉察的气息,让我想象了很久,很久。然而,几乎我认识的所有汕头人,只要说到鱼饭,双眼都像接通了380伏的电压。
有一个汕头朋友是阿部的师傅,叫余少镭,是南都的编辑,也是高产作家。他最牛的时候,连续五年每天写一篇鬼故事。为了把鬼故事写得活灵活现,少镭居然把家搬到了一个公墓的对面。每天后半夜,他会关上阳台的灯,仔细向对面观望。然后第二天,南都又会有一篇新的文章出来。用少镭的说法是,汕头出怪才。但不管怎么怪,都可以用鱼饭驯服他们。说到鱼饭的饭字,余老师的上牙和下嘴唇不由得溅出一串嬉笑的汁水。
那位东北小弟很快收到了阿部快递的鱼饭,几乎同时我也收到了一份。和鱼饭一块到达的,还有一瓶普宁豆酱。
百搭的普宁豆酱
说到豆酱,不得不提一下另外一位汕头人,出生在普宁的陈朝华。对汕头人来说,普宁豆酱相当于北京的芝麻酱或甜面酱,可以蘸整个宇宙,“就像我们普宁人的性格,随和包容,跟谁都能搭。”老陈之前是南都的总编辑,去年辞职到了北京。近些日子,听他说的最多的是:“北京千般好,只是无鱼饭。”在陈朝华看来,没有普宁豆瓣的鱼饭,像别人家的老婆,只是好看。只有蘸了普宁豆瓣,鱼饭才会在那一瞬间被唤醒。“那种感觉,那种鲜极了的咸味,充满激情,只有经历过鱼水之欢的人才懂得。”靠,难道潮汕的美食,必须用身体写作才能比喻吗?
我煮好了一锅白粥,把鱼饭包装打开,估摸着鱼饭化冻了,再轻轻倒了两勺豆酱,放在旁边,这是汕头吃鱼饭的标配,现在应该轮到儿子惊喜了。然并卵,陈乐只吃了一口就“嗷”的一声跳开了两米:“太腥了,爸爸赶快拿走!”我望着剩下的没有打开的十几条小鱼,一脸无辜无奈和无助。更重要的是,这鱼饭只有三个小时的寿命了,我丝毫没有犹豫,把剩下的几条鱼放回冰袋,开上车,打算做了一回闪送的快递小哥。从北京西三环出发,我要去东四环找一个人。导航时间显示,需要一个小时。
是的,我要去找余少镭。最好的美食,一定要找最合适它的主人。
去年底,少镭写了近百万字的鬼故事之后,愈发觉得自己有些创作枯竭的迹象,于是决意搬家到北京创业。到了首都,他在四惠地铁站旁边租了一间民房,重新开始写作,下笔如有神助。每天早高峰,他打开着窗,看着几十万上班族丧尸般地走动。他觉得,和眼前相比,广州的鬼真是弱爆了。
到达四惠地铁站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个光头男人落寞地站在那里,打望着来往的行人。没错,正是作家余少镭。看见我从车里拿出冰袋,老余一双利眼立刻变得柔情似水,两个嘴角向两边移动,喉结像溜溜球一样,迅速下坠、上扬。“我啊,”他得意地说,“为它准备了一点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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